第七章 武定 下(2/2)
那两日,孙护探定涂淄所在,以病体率军倾兵而出。新岁前四日,霍鄣缚涂淄出山,身边所余不足两百。
蔚郡深山的冬日风雪割骨,几千人踏着及膝的深雪行进得极慢,初初走过,身后的足迹便被寒风卷着雪覆住。
几路军进山,唯有霍鄣所率的一支不足千人的步甲营失去音信。
便是这千人,终于擒获了涂淄。
涂淄欲以天时对抗,可陷于重围太久衣粮已然不继,与之同进山的乱贼间亦渐起纷争。涂淄将那皇帝缢死继而自立,亲率余众突围下山。
徐淄藏身之地并非霍鄣受命搜寻的地域,而那时霍鄣却已静候山下数日。一千人一路冻亡过半,仅余的不足四百人与涂淄于寒羽谷激战,霍鄣手擒涂淄,乱贼尸身弃于深谷厚雪中。
一百余人出山时,铠甲溅染的血早已凝结成冰,寻来接应的上骁军皆以为是血魂返世。
每每说起那一战我都是悚然,孤军绝地,何等意志方能在风雪蔽目的深山中断出涂淄的动向,身后同袍的尸身埋于雪中,他还能面对数倍于己军更穷凶极恶的贼人而不败,此心何等忍毅!
可那一战之后,霍鄣仍未领首功,除却进为轻车将军,他便又是消声匿迹。
平定焦法时有蒋征,剿灭襄州草寇时有曹恽,荡平前朝余孽时有孙护。这三人以赫赫战功得朝廷封赏,受万民敬仰。反观霍鄣,所经每一次都是恶战,每一战过后都是不争,明明是可受世人称颂的大功,最终皆被他人锋芒掩盖。
他究竟是无意争功,还是刻意隐忍。
皇帝那些年里所用的战将无一不胜,以他的用人之明,可笑我竟曾以为他不入朝会便是怠政庸主。只是,立国百余年里祸乱不止,更有两代帝王在位时有宗亲夺位,皇帝此时尚能支撑这片江山,若有下一次,或是他的缵绪之君再遇一次,赵氏是否还能护得家国安宁?
哥哥紧扣住双手,“你可还记得,去岁楚王与丞相相争之时京中竟有一员大将被牵连而遭贬谪?一代名将目下只是区区襄州都尉,若他还在京,断不会有霍鄣势起。”他垂眸低声,“孙护之忠君军中尽知,可惜了他。”
当年楚王与丞相之争前后牵连进许多人,为丞相辩冤而被贬谪的人中确有孙护。但其后丞相复起,我并未留意孙护是否重归上骁军。
我微紧了眉,“我岂会不记得,京中武将唯有他在楚王奏劾丞相之初为丞相辩冤,他身为大将却那般直触皇帝的忌讳,陛下未将他贬为庶人已是念及他昔日的功勋。”
茶汤已然变色,哥哥瞥过一眼便推开,“而今国势衰微朝纲废弛,根由皆在权争。从前尚有袁轼与汪溥制衡左右尽心政事,但近年袁轼也不能持心守正,权争中,汪溥一人难敌袁轼一党。霍鄣在上骁军中多年负大功而不争,竟不知他是何时得了陛下的信重。他若能助陛下力挽将倾最好,如若不能,便是大祸。”
头侧痛如针刺,他从前是深信朝纲稳固的。
哥哥的袖端有一点茶渍,我叹道,“孝肃皇帝之后,武将便是封了公侯也无法与文臣比肩,陛下再信重他亦不会许他以辅政大权,汪溥也不会轻易被制。”
指尖微凉,我揉按着头侧,道,“此次叛乱的上骁军诸将中可有父亲当年提携的人?”
哥哥摇头,“父亲已不掌上骁军多年,这场乱事总还连累不到父亲。但是阿珌,你要记得,齐氏是外戚,平日务要谨言慎行,不可授人以柄,日后你断不可再这般莽撞。”
我轻声应下,他却只是长叹。
肩头被哥哥轻轻拥过,他的轻叹不掩怜爱,“这几日是不是没好好睡过?”
如何能安睡呢,这两日里我的眼中常常是那夜京城街路与长辰宫遍地的尸首与冲天火光。
分明是太平了,我却比那一夜还要惊怕,即使睡去也总是梦见那些尸首向我伸出染血的手臂。江亶那具无头的身体走向我,他的头重重撞在我的腿侧,他手中的剑迎面挥下,恍惚中我又是站在皇帝身前,分不清江亶的剑是向我还是皇帝。
我不止一次梦中惊醒,那一刻冲出咽喉的声音连自己也深觉胆寒。
房中总是彻夜通明,姵嬿每夜合衣伏在我的榻边,在我惊梦时唤醒我。便是有顾惇与解季皆守在房外,我仍不能安稳睡上整夜。
哥哥终于平安归来,他留了一盏灯,守在我的身边与我说着往日趣事。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许是以为我睡沉了,又唤姵嬿将他的衾衽取来,就这样睡在榻下。
倦意一波一波袭过,却压不下心中的惊疑。霍鄣历次升迁所封皆非显赫的将军名号,可偏偏就是他统领上骁军夺宫平叛。哥哥仅因我遣去寻他的府卫而知我入宫,更不知我曾去乾正殿,他的手段当真可怕。
可怕的何止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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